奏响生命的乐章 —父亲节的飨宴


    说他是位好父亲的,一个人也没有。

愿意喊他一声“爸”的,一个孩子也没有。他确实如此糟活。

大儿子三岁,二儿子一岁半,小女儿尚在襁褓中;他突然撇下了妻儿,远走他乡,还断绝了音讯的往来。

妻子靠着工厂的一份微薄薪水,以及娘家间歇的接济,含辛茹苦,好不容易,在心血与泪水的交织下,把三个孩子抚育长大,就这样度过了十余个艰苦而漫长的春夏秋冬和日夜晨昏。

大儿子十八岁,毕业后在家待业中;二儿子十六岁半,念高中二年级;小女儿十五岁,念初中三年级。

他突然回来了。

三个孩子看着这个出现在自家门口防盗铁门外,自称是他们父亲的中年陌生男人,不知所措。小女儿忙转身进去厨房里,把正在做饭的母亲给叫出来,指着家门口的陌生人问妈妈:“那个叔叔是谁?”

她母亲看见门外的男人,先是一脸的愕然,楞了一会,接着激动地转身回到厨房去。

小女儿一阵错愕后,也尾随进去厨房,看见母亲坐在厨房的椅子,头伏在桌上饮泣。

“妈,”小女儿轻声叫唤:“他说是咱的……”

不等小女儿说完,母亲猛地抬起了头,双眼沾满着泪水,怒容满面地抽搐着喊道:“他不是!他不配!

大儿子进来厨房,手中有一包用旧报纸包裹着的东西:“妈,那个叔叔说,给你……”

小女儿打开了包裹一看,原来是一扎堆叠齐整的钞票,全部都是百元面额的,约莫有一万元。母亲见了,命令似的对小女儿喊叫道:“丢出去!给回他!我们不稀罕这些钱!”

看到母亲从没有过的激动,小女儿惧怕地将报纸重新包裹回原状,捧着走出了厨房。来到客厅,却不见了那个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身影,她急忙用钥匙把防盗铁门打开,追赶了出去。

良久,她回来,进入厨房,看到母亲仍坐在椅子发呆。

“你们以后不要再搭理这个男人,知道吗?”母亲动也不动地说,彷佛一尊石像在自言自语着。

三个孩子唯唯诺诺,心中似乎已经明白过来:那个男人就是母亲口中已死去十五年的父亲。但他为什么还能复活回来?

又过了七年。

清明节这天,三个孩子各携带一束鲜花,来到两年前病逝的母亲墓前追思。

墓园虽一片人山人海,他们心中却感觉无比的孤单,好像身体的某个部位缺了器官——那个生死不明,可能是父亲的男人,再也没出现过。

微风轻拂着脸庞,小女儿的长发轻扬着;他们将鲜花轻轻放在母亲的墓碑前,为母亲艰苦的一生叹息着。

儿女都已成人,应是她得到反哺的时候,谁知,积劳成疾把她的生命之烛过早地吹熄了。

小女儿经常被公司派去外埠出差,驻留的日子时长时短,视工作的进展而定。

这天,她又来到一个熟悉的小镇上,执行公司的业务;为探视一位住院的好友,她去了那里的医院一趟。

无巧不成章,在与好友隔开两个床位处,她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五十余岁男人躺在那里。虽然他在熟睡中,她仍可以凭其脸上特宽的颧骨辨认出来,他——就是在七年前曾来过家里,被拒于门外,令母亲激动而咆哮的男人,传说中的父亲!

男人的身子比七年前孱弱了许多,敞开的衣领下,露着嶙峋的胸骨,似乎病得不轻。

“你怎么啦?”好友见她对着隔壁床的熟睡男人目不转睛的凝视,感到有点奇怪的问她。

“没……没有。”她回过神来,忙为自己的失态作掩饰。怎么能向好友说出来呢?这是家丑呀,她心里在对自己说。

好友次日可以出院了,她来接载 。送了好友回家后,她继续在镇上忙工作。

傍晚,她心头那块石头浮起。本想不搭理,但是,毕竟还是有股想要把事情搞个明白的冲动。

刚出院的好友来电,请她去家里吃顿晚饭,被她婉转的回拒了。她来到一家在当地小有名气的餐室,打包了一盒滑蛋炒面,然后驱车径往医院的方向去。

由于是小镇,规格比较宽松。问准了那里的当值人员同意后,她再度来到住院病房,来到那个男人的床边。

住院的病人已不多,许多床位都空置着。男人此刻是醒着的,看到一个不相识的长发姑娘来到自己的床旁,有点愕然。

“还认得我吗?”她问。

“呃……我们认识吗?小姐。”

她倚坐在隔壁空置病床的边缘,两手撑着床边,微微一笑的对他说:“唔,七年前。”

“七年前?……七年前?……”他口中在喃喃重复着,脑子则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库里的七年前往事。

她用双手作捧物状示意他:“你在我家丢下了一包钱,还叫我要努力读书,记起来了吗?”

“啊!是你!你是琴的女儿——宇……!”他恍然惊呼道:“已经七年啦?长得亭亭玉立了!”

“很好,你想起来了” 她拎起打包袋,在他的面前幌了幌,放在他病床旁的小桌上:“这滑蛋炒面打包来给你的,趁热吃了吧。”

“吃不了,”他摇了摇头,带着愧疚的眼神看着她说:“肠癌病人必须戒口炒炸的油腻食物。”

“什么?!你患了肠癌?可是他们怎么给你住在普通病患的病房里?”她说:“你在吓唬我……是吧?”

“不,是事实。末期了,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多星期。你知道的,这里是小镇。因为癌患病房没有空床,所以被暂时安置在这里,稍后还是要搬去癌患病房的。”他说:“也难怪你不相信我,我毕竟说过不少谎言。七年前答应过会在你高中毕业时回来看你们,结果也没有回来。”

“是啊!你还记得!”她说着,眼里已因激动而噙着泪珠:“从我妈的眼神和激动的情绪中,我确定你与我们有着分割不开的关系;但我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,因为我妈对我们说,我们的父亲早已死在外地了,连尸骨也找不到!”

他低垂着头,舒了口气说:“嗯,确是这样,我只能算是你妈的一位普通朋友……”

“都已经到了这种状况,你还……别再傻了!”她别过了头,把视线投向窗外去,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。

勾起了七年前那段回忆的画面——

她捧着用旧报纸包裹着的一万元,打开了家中的防盗门,去追赶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,要把钱还给他。

出到屋外,她快步向前追赶,可是已不见了男人的踪影。她在附近寻找,右手臂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着,一直溜的被拉进了小巷子里。男人把食指作一直竖状贴在嘴唇上,示意她别发出声音来。然后他把声线压低着说:“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?”

“宇萱……”她嗫嚅着回答。

“好,宇萱,听着。这些钱我不会带走了,你妈不愿收下,你就留着,当作你们求学的学费也好,一家子的生活费也罢,收下;别让你妈知道,明白不?”

“可是,叔叔……”

“好,回去吧,你高中毕业时我会回来看你的,努力读书哦,嗯。”

——“你介意告诉我,这二十多年来究竟在忙些什么和去了哪里吗?”宇萱用带泪的眼睛看着他问。

这很重要吗?宇……

“当然重要!我希望能弄明白你毅然抛下整个家室不顾,失去踪影廿余年的……”

一位白衣天使走来,对宇萱说:“小姐,对不起。十分钟到了,请明天的探病时间再来吧。”

在小镇旅馆的房间里,宇萱辗转反侧,不能入眠。隐约觉得,对于失踪的廿余年去向,他似乎有难言之隐。

    都这个状况了,知道真相如何?不知道又当如何?不发生也已经发生了,说到底也是无法重回的过去。

这个男人没有尽到做丈夫与父亲的责任,这是事实。但是,七年前,他毕竟还是有回来看过自己的妻儿,并留下一万元钱给他们当作生活的费用呀,虽不多,却可能是他全部仅有的财产了,说明他对亲情并没有完全泯灭。她与母亲及兄长会在乎他,正是因为他与她们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,若真的是陌生人,谁在乎他的责任呢?

在一个人有限生命的日子里,逼迫他把自己深陷在罪责里,带着遗恨离世而去,到底不是大爱的期许。想着想着,她的心渐释然了,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,床旁桌上的液晶荧光时钟显示着凌晨三时十一分。

次日,她向公司请了半天假,在探病时间准时来到医院。男人看到她,为难的神态写在脸上。

“宇……”他老是忘记了女儿名字后面的‘萱’字,每次都叫不出这个字来。

“是宇萱,爸。”她来到床前,难掩心中的哀伤,两行热泪倏地流下来。毕竟比较生疏,她无法拥抱着眼前这个男人,好让自己痛哭一回,好让泪水自由的泛滥。她抑制自己的仪态,也抑制着眼泪,抑制得好幸苦。

听到她喊了自己一声爸,男人兴奋的挺直了身子,泪水同样倏地流了下来。

“宇……萱,你想要知道我这廿年去了哪吧?好……我会告诉你的。”男人因哭泣而使得声音有点沙哑。

“什么都不要说了。”她说:“我想了整晚,觉得那已不重要,不要再谈它了吧。”

“宇萱……?”

“我们已经失去太多时间,如果还紧抓着这个不放,只有继续的失去更多,继续的痛苦,对大家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!”宇萱说。

“本是一家人,能弥补过来的,还是应该弥补,而不是继续制造仇恨。我怨你,你恨我的,大家最终得到的依然是仇恨,不会是快乐!” 说着,她用手在脸上轻轻抹拭着泪痕。

男人听了,更觉羞愧,他想不到女儿竟然如此懂事。当初他不敢回去相认,准备躲在这小镇孤单终老,怕的是儿女难以原谅自己。今天他才知道,原来是自己原谅不了自己。

“你两个哥哥知道了吗?”男人问。

“我昨晚上和他们通过电话,大哥能接受,至于二哥……大概还需要些许的时间来调适心情吧。”

他轻点着头:“这些日子以来,我自己心里也明白,不敢指望你们会给我原谅,我太对不起你们了!”

“我已时日无多,能在人生之灯将熄的最后时刻,得到你们的原谅,我感觉自己好像霎时窜出了病躯。”男人痛哭着,无限唏嘘的说:“我遗憾今生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,没有认真的爱过你们兄妹,还有琴……。若有来生,再当人父和人夫,我一定会做个最尽责的父亲、最好的丈夫,来弥补我今生的过失。”

病院里的空气彷佛瞬间凝结在一片悲悯中。

“这个……”宇萱将一个大信封装着的一万元交给男人:“我们已能自力更生,一直没动用到它,你还是留在身边吧。”

“为什么?这是我应该给你们的。你收着吧,我也不要了,地狱里并不需要用到钱。”男人含泪苦笑说:“我还有些余积蓄,由一位好友替我保管,以后我的殓葬费他会替我负责的,别为我担心这些。”

他一面把鼓胀的信封重新塞进宇萱的皮手袋里,一面说:“留心些扒手。”

探病时间结束,宇萱带着沉重的心情出来,远远即看到大哥在医院门口立着。“大哥,你怎么来了也不进去看看?他毕竟是给了咱们生命的父亲呀。”

“明天吧,让我调适一下心情嘛。”

当晚九时廿五分,医院给宇萱打电话,告诉她父亲走了,走得安详。

宇萱今年35岁,两个孩子的妈妈,丈夫是个新好男人,一家人生活愉快。

××××  回响  ××××

母亲因无法原谅丈夫的不顾而去,长期活在劳碌与怨恨中,身心皆被摧残着,导致了天年未竟而早逝。

小女儿在一次看似普通的出差中,意外的与自出娘胎以来即没见过面的父亲重逢,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安排。她经过了一番内心的激烈挣扎后,想到了十五岁那年,看见母亲陷入歇斯底里的痛苦深渊里的情形,并不能为母亲带来一丝好处,反让母亲增添更多的苦痛;所以她决定放弃追究责任,撇下怨恨,宽容地原谅了父亲。为的是想让患上癌末的父亲,能在感受到亲情的围绕下走完最后的人生,安详离去,也最终给自己的情绪找回一个平静的支撑点。这也就是本故事希望传达的主旨,奏响生命的乐章——宽容的大爱。

两个儿子因为一时无法调适心情,接受父亲存在的事实,使男人永远等不到他们来见上一面才走。不经意的延误,让他们错过了天人永隔前最后的相认机会,这遗憾相等于男人付出了抛妻弃子的代价。

怨恨是什么?怨恨是被我们有意识下栽种于心中的一棵植物——在不断地浇水呵护下,不断地成长茁壮的藤蔓。直到有一天,我们会被它延伸出体外的粗壮蔓茎层层缠绕,包裹着全身,呼吸逐渐困难、视线逐渐模糊、四肢逐渐僵直,整个人最终没入藤蔓的怨恨包裹中,直至停止了呼吸死去为止,怨恨方消。

你还希望在心里种植怨恨这棵植物吗?


(28/05/200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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